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:2024-07-10 22: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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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心网友 时间:2024-07-10 23:26
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盏色贵青黑,玉毫条达者为上。
追求有气势的开头,宁可骄诏。这不是圣旨,不过的确是皇帝说的,宋徽宗赵佶,而奉天承运的说辞是明代开始的。
语出《大观茶论》,写斗茶的。斗茶是风靡两宋的游戏,当时从王公贵胄到贩夫走卒,无不沉溺其中,有点类似于今天的麻将。
这是宋代刘松年的《斗茶图》,画的是上层社会斗茶的场景,山间松下,一派风雅。题图是赵孟頫的《斗茶图》,就多了几分市景气,还能证明元朝人也斗茶。宋代许多文豪,苏东坡黄庭坚等,也写过斗茶诗,在这儿就不抄了。宋徽宗也乐此不疲,经常和蔡京等大臣玩斗茶,并且著书立说,就是《大观茶论》。
宋朝是团茶,类似于今天的普洱茶饼。先用火烤一下,然后研磨,尽可能的细,点茶沫入盏,加少许温水调成糊状,这是调膏,再沸水冲注,是谓点汤,用竹筅(音显)猛搅,叫击拂,白沫浮起,成了。喝之前一定要快乐地斗一下,或单挑,或群劈,总之是场愉快的游戏。务虚的比赛规则不说了,可以量化的标准有两条:
一,以汤色纯白为荣,以汤色灰黄为耻;
二,以汤花咬盏为荣,以汤花涣散为耻。
击拂后茶汤上会浮起白沫,越白说明茶的质量越好。咬盏就是白沫盖住茶盏,不能露出水痕,茶花咬盏时间长,就说明点茶技术好。可见斗茶的关键指标是白色,那么什么颜色的盏能衬托白色?当然是黑色。
这就是黑瓷在宋代流行的原因。
黑瓷东晋就出现了,工艺不难,铁多一点,釉厚一点就成了。宋以前人们青睐白瓷和青瓷,黑瓷不受待见,产量也不大。斗茶冲泡方法叫点茶法,是唐代出现的,当时也有少量黑釉茶具。不过唐代主流是煎茶法,很复杂,还要加姜加盐加各种香料,像喝汤一样,主要还是用越窑一类的青瓷盏。
宋代斗茶风靡后,许多窑口开始烧黑瓷盏。上一篇写汝窑的专栏文章里有张图,是汝窑遗址发掘出的瓷片,里面就有带油滴斑的黑盏,可见当时汝窑不只烧天青,还烧天黑。
不只汝窑,耀州、磁州、钧州、定州等一流大窑,原本专注于青瓷或白瓷,在宋代都放下身段,烧黑盏。这就是生产和需求的关系:有人买,才有人做,没人买,就没人做。所以每看到有人痛心疾首地感叹某某手艺要失传了,我都纳闷:他又不买,嚷什么啊。
瓷器在宋代做的越发精致了,一个显著特色是杯盏的胎体变薄。薄胎瓷工艺难度高,也许最早的薄胎盏是某个瓷工炫耀技巧的作品,然后就流行开了。当时许多名窑的茶盏越来越薄,比如定窑“薄如纸”,镇窑“见掌纹”,就是隔着杯可以看见指纹。明代景德镇做出了脱胎瓷,上釉后把胎全刮掉,烧出只剩釉的透明器皿,薄胎竞赛才算结束。
伟大导师维特根斯坦教导我们:只要一件事做的足够好,我们就会耽于欣赏其本身,而忘了追问他的意图(《文化与价值》)。这大概就是“技术审美”,往往与“经验审美”有冲突,薄胎盏固然漂亮,但易碎、不保温、烫手。
也许在某个云破天青的下午,徽宗和妃子斗茶,被薄胎定窑盏烫着了,随手换了只建宁府产的粗瓷大碗,发现还挺好用,就下旨再做一些。那一刻建盏站到了风口上,飞得好高。
这是在宋代沉船南海一号上发现的建盏瓷片,底款是“进盏”和“供御”。船是在广东海域发现的,在建阳之南,而朝廷在北面,有意思吧?这说明建盏被皇帝钦定后,建阳瓷工开始就用官窑的底款,去招徕民间客户,再看今天许多餐具上印着“中南海专用”“G20指定”云云,好的,历史不重复,但押韵。还有,“供御”的字体,仿瘦金体并且丑陋。徽宗书法看似隽秀,其实刚阳为骨,所以提醒文青朋友以此为戒,在吃透唐楷之前,别招惹赵佶,会沉船的。
建窑又名建阳窑,窑址在今天的福建建阳和南平一带。始于唐,主要出青瓷和黑瓷,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窑口。到北宋时,建阳还属于偏远山区,山高路远,中原的精细之风还未传入,瓷器烧的比较粗犷。
建盏都是厚胎,器形单调,大致可分为斗笠和漏斗形两种。内壁口沿下一公分处有一圈凸起,叫水线,计量水量用的,也可能是撑口泥,用于防止烧窑时变形。底足修的很草率,圈足浅,还有许多平底和假圈足,都有明显的刀削痕迹。
宋代建窑又名乌泥窑,大概当时几个名窑里,建窑的泥料是最差的。胎是黑灰色,颗粒粗,里面还掺着许多沙子,乍看好像煤渣做的。按当时的套路,泥料粗就涂层化妆土遮一下,建窑偏不;不用化妆土,施满釉挡一下也行,建窑偏不,只在外壁上一半釉,露出底足粗糙的胎体。这就像一个姑娘,朋友圈晒自拍时,从来不用美颜,何等的率真!
单凭简单的厚胎黑釉,建窑断不能坐稳贡盏的位子,在单调的黑色之中,还要加进一些变化。徽宗说的“盏色贵青黑,玉毫条达者为上”,“青黑”指黑釉,“玉毫”就是白色条纹,既银兔毫。除了兔毫,建窑还产一种带斑点的黑釉盏,名油滴。
注意无论油滴还是兔毫,都不是建窑的专利。比如当时定窑产叫“兔毛花”的兔毫盏 汝窑和燿州窑产油滴盏等等。但是毫无疑问,建窑做的兔毫油滴最漂亮。
下面尝试解释油滴和兔毫的烧成原理,比较枯燥。建盏釉中氧化铁的含量在3%以上,当窑温超过1200度时,氧化铁分解,形成气泡。随着窑温的升高,小气泡合并成大气泡,大气泡向釉面上升,最后排出。气泡带出大量的铁,聚集在釉面,析出赤铁矿和磁铁矿晶体,形成圆形斑点,其内铁浓度是周围的十倍左右,呈现与周围不同的颜色。这就是油滴,烧成窑温必须控制在1260--1300之间。
如果到此为止,我们就得到了油滴盏。还可以继续添柴,窑温超过1300度后,釉开始熔化,缓慢地向下流淌。刚才说建窑外壁只上半截釉,就是要留出流动的空间,防止釉流到垫片上。烧到1310时,刚才的油滴已经被拉成椭圆形了。不要停!干柴烈火继续,我们把温度抬到1350,让流淌来的更猛烈些吧,再看,刚才的圆点已经被拉成丝了,什么叫兔毫?这就叫兔毫!
兔毫油滴,都有黄白两色,分别叫金银兔毫和金银油滴,烧成的关键是氧气。瓷器中的铁元素都是以氧化物形式存在的,当窑中氧气浓度低的时候,生成一氧化二铁,是黑色的,其结晶体反射白光,就是银兔毫;如果氧气足够多,生成三氧化二铁,铁锈就是这个成分,黄的,就是金兔毫了。窑内氧气的浓度低时叫还原气氛,高时叫氧化气氛,铜铁等金属元素,在不同气氛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,是很重要的指标。古人并不知道这些化学原理,全靠经验掌握,薪火相传,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,请见拙文《古人是如何玩火的》。
冯其庸先生说过:所谓玄妙,就是道理不通,道理通了,玄妙自破。明清许多古书将兔毫和油滴定性为窑变,颇有神秘主义的味道,大概是因为当时建窑已经停烧了。叶喆民教授指出兔毫和油滴并不算窑变:因为他们有规律可循,有把握制作,而窑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意外变化,三者是不能等量齐观、混为一谈的。
那么有没有窑变茶盏?有,曜变天目盏。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形容其美丽,您还是自己看图吧。
曜变天目盏是最牛逼的瓷器,因为他是唯一一种现代人不能复制的古瓷器,是古代工艺的最后一个阵地。现在有好多人在研究烧曜变盏,只要成了就会名利双收,然殊无可观者。不过是铁结晶的斑点,却能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反射不同的光芒,玄妙。
曜变的名字是日本人起的,也能写作耀变,很生动,大概是指茶盏有耀眼且变化的光泽,还有人认为是“窑变”的讹字。现在存世的曜变盏只有三个,很不巧,都在日本,分别是德川家、大德寺、稻叶家,所谓的“曜变三绝”,被日本人视为国宝。
天目指天目山,在杭州临安,道教始祖张道陵就发迹于此。南宋朝廷设在临安,旁边的天目山成了佛教道场,主要是临济宗,禅宗的一个分支。当时的日本僧人到中国学佛,都要到天目山,回国时就带一些黑釉茶盏。因为是从天目山带回的,所以在日本称作“天目碗”。
古代日本交通中国的港口叫唐津,在附近发现了许多中国古瓷片,几乎包括了所有窑口的产品。可见当时日本进口了大量瓷器,那么其中包括几件曜变天目也不足为奇。天目是一个泛称,包括建阳、吉州等窑口的黑釉盏,那三件的曜变天目的产地却是一个迷。
第一种说法是曜变盏产自建窑,日本早期书籍就是这么记载的。然而建阳窑址地下并没有发现类似曜变的瓷片,后来日本有学者发现曜变盏坯体的化学成份不同于建盏,非常接近定窑,就提出了第二个假说,曜变盏是定窑系的产品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天目山发现了宋代窑址,产品也有黑釉盏,于是有了第三种说法,天目盏都产自天目山。这个说法漏洞挺大,因为现存日本的玳瑁天目、木叶天目等等,明显是吉州窑的产品。
吉州窑可是大窑,很大的大窑。窑址在今天的江西永和,又名永和窑,其工艺有点姑苏慕容的味道,学谁像谁。吉州窑仿定窑的白瓷、磁州窑的白地黑花瓷、龙泉窑的青瓷,镇窑的青白瓷,甚至官窑的开片青瓷,颇有天下瓷器,尽入吾彀中的气势。
吉州窑的茶盏,在宋代与建盏平分秋色。虽然都是黑釉,却有所不同,如果您能区分开建阳和吉州窑的茶盏,就超过了全国99%的网友。
建窑用单一的黑釉烧出油滴和兔毫,这种工艺难度大。吉州窑用了一种讨巧的手段,施两次釉。比如吉州的兔毫盏,是先烧一个黑盏,然后在釉面上施强流动性的浅色釉,再入窑烧一次,这种兔毫的色彩和变化比建盏强烈。
油滴的效果也是先烧出黑釉盏,用笔画或者淋上白釉,再低温烧一次,叫鹧鸪斑。北宋早期一度把建窑的油滴称为鹧鸪斑,后来专门用于称呼吉州窑的仿油滴。吉州鹧鸪斑的格调远逊于建阳油滴,不过名字好听,鹧鸪鸟胸前羽毛黑色,有白斑点,啼声哀怨,稼轩词曰:江晚正愁予,山深闻鹧鸪。
吉州盏不只是模仿建盏,还首创了玳瑁、木叶、剪纸盏。玳瑁是黑黄两种釉渗化交融的效果,因似海龟壳而得名,也有一些书书籍把鹧鸪斑称作玳瑁釉,对后世影响很大。
木叶盏很巧妙,用真树叶粘在坯上,上釉后入窑,树叶烧飞了,留下金黄色的叶脉痕迹。木叶盏多为斗笠形,最多有四片树叶,桑叶居多,也有枫叶樟叶等。我见过一个高手,先用酸腐蚀掉叶肉,叶脉蘸黄釉铺在黑盏上入窑,烧出的仿品可以乱真。
剪纸盏在宋代大概属于跨界混搭一类的手段。剪纸是另一种民间艺术,窑工将其粘在茶盏上烧制,花纹有龙凤、花卉、生肖、吉利话等等,颇接地气也。
历史上的名窑,看其兴盛固然有趣,研究其衰落也很有意思。吉州窑的衰落,古书上有两种记载,都和文天祥有关(文就是吉州永和人)。第一种是说文天祥当丞相后路过家乡,引发了大规模窑变,当地瓷工害怕了,就砸了窑,集体逃到景德镇,从此世上再无吉州窑。这种荒诞的逻辑不值得讨论,不过吉州窑瓷工迁徙到景德镇的确是事实。
另一个说法是,文天祥路过家乡为了北上抗元,吉州瓷工全都弃窑从戎,随文丞相作战,一去不返。然而无论从传世还是考古的瓷器来看,吉州窑在元代还烧造瓷器,依然生产黑釉盏,其真正停烧在明代,这就与建窑停烧黑盏的时间不谋而合。
宋代几个大窑都在明朝衰落,因为战乱、原材料枯竭,主要是景德镇窑的兴起。明清时镇窑仿各大名窑的瓷器,却从来没有烧过黑瓷盏。不是不能烧,是没市场了,明朝人不再斗茶,这也是吉州和建阳窑衰落的根本原因。朱元璋登基不久就下令废团茶,理由是节俭,断了斗茶的原料,皇子朱权又大力鼓吹泡茶法,对应的茶杯也改为压手杯鸡缸杯一类的彩绘白瓷。
茶在宋代经历了最快乐的阶段,斗茶是全民参与的游戏,单纯而且愉悦。拜斗茶所赐,黑釉盏也是众多瓷器中最快乐的,不受礼教仪法的束缚,纯玩具。明朝终结了斗茶游戏,被废除的还有相扑、蹴鞠(国足就此一蹶不振)。其实排斥游戏、反对享乐的种子就是宋代播下的,程朱道学到明代成了主旋律,对器物的价值诉求从宋代的快乐和审美,转变为道德和秩序,明朝那些事,不过三个字,灭人欲。
现在茶被赋予了复杂的功能,可以参禅、可以妙悟、可以减肥、可以防癌,不过是几片叶子,真累。所以每看到建盏,我都不免心驰神往,怀念那个愉快玩耍的宋代。